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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隨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氣功大師左頰稍稍凹陷的蠶豆般大小的瘢痕,是點掉一顆痣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這是與尤瑜同在的永遠不變的標誌,正如長頸鹿的長頸是區別於其他的動物的標誌一樣。是的,他是尤瑜,他就是尤瑜。不過竹海又想,他們曾是莫逆之交,舊誼應該堅如磐石,今天,彼此也曾相互注視,他應該能察覺出他昔日面容的一點影子,難道歲月的斧鑿真的把自己刻鏤的不留一點舊時痕跡?不然,他怎麼連個招呼也不打,就一溜煙走了?或者,幾十年階級鬥爭的狂濤,已經將往日純真感情的濃甜,沖淡了,變得不如白開水。他早把過去與自己的交往,看作一場夢幻,視為敝屣,拋棄了,不想、不願、甚至不敢讓它在腦子裡留下纖毫的痕跡。而竟掘地三尺去尋找這痕跡,並準備將它放到顯微鏡下去辨析,豈不愈辯愈黑,愈析愈糟,自己害了神經病?這些年來,由於所謂的階級立場,相互敵視,父母子女,兄弟姊妹,同窗摯友,交臂擦肩而過,裝作素未謀面的陌生人,甚至當作十惡不赦的敵人,狠狠打擊,這類事不是比比皆是麼?在光怪陸離的畸形社會裡,人們產生種種畸形心理,不足為怪。這正如鹿是鹿,馬是馬,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是,有那麼些如趙高那樣的操重權者,硬指著鹿說是馬,誰還敢說是鹿?無數布魯諾的教訓警示人們,只要有形形色色的趙高在,這真話就永遠不能說,墜入地獄的人,即使是父母兄弟、妻子兒女,無論如何也不能認他為熟人,何況自己僅僅是他的朋友!

竹海望著人們漸漸離去,心中又想,昔人有句,「燕子樓空,佳人何在?」「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綽約多情的佳人不在了、羽扇綸巾的周郎消逝了,可空鎖燕子的燕子樓、「西邊」的「故壘」赤壁尚存,應該能尋找的它們的蹤跡。二十多年過去,昆陽的人事面目全非,可舊時縣教育科應如燕子樓、赤壁一樣仍在。如今仇胖子的住所在哪裡,自己不知道,但胖子是教育局這所寺廟的主持,找到了廟,就一定能找到他。自己何不也如蘇學士去尋燕子樓、去覓赤壁,到教育局去走走?

他正在怪異地遐想的時候,禮堂外傳來了「竹海老兄,竹海老兄」的大聲呼喚。竹海尋聲望去,只見一個個子粗短、頭面圓闊、眼鏡凸大的胖子,像在人流中溯游,他一邊與人們搭訕,一邊又艱難地分開人流,走向禮堂。當時,竹海與他的距離也只有那麼四五米,是他沒有看見自己,還是他見到了他不認識?是不是又是嚴酷的歲月的斧鑿,刻鏤出他竹海今日的假,還是削去了他昔日的真?使曾經忘情到爾汝的知音,竟形同陌路人!竹海聽到了呼喚,也看見了他,似曾相識,卻又不能判定他是誰。不過,竹海估計,他應該就是仇虬,是二十多年前,他在昆師的同窗好友。二十年後,竹海本來想隱姓埋名於草原,與草木同榮枯,與牛羊共榮辱。是仇虬知道了他沒有死,發出「十二道金牌」,把他召回來。是他,肯定是他,他就是仇虬,因為,只有通知他參加氣功學習班的昆陽縣教育局長的仇虬,才知道已經死了二十年的竹海還活著,今天又回來了。竹海又怎麼能想到,二十多年前,他認識的苗條的絲瓜,今天竟變成了圓圓滾滾的冬瓜,他又怎麼能認識?竹海走上前緊緊握住他的手,來人也反覆打量竹海,確認無誤之後,才似熱戀中的情人,甩掉自行車,竹海緊緊地擁抱他,兩人都淚如飛瀑傾瀉。他們什麼也沒說,什麼也不用說,但也確實不知道該說什麼。想不到人類如此豐富多彩的語言,此刻竟這般蒼白無力,居然道不出這人間真情之萬一。他們仿佛覺得,此刻正處於混沌初開的時期,世上的一切都不復存在,惟一存在的,只有緊緊擁抱著的赤條條的亞當和夏娃。

歷經幾十年的雨暴風狂,他們形貌變了,真情依舊。幾十年來,他們的情絲如纖纜,緊緊地繃聯著縴夫和逆流而上的船。如今,船泊了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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