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部分 (第4/4页)

京的乞丐也比我过得好,是因为她根本就不了解乞丐的生活,她带我逛街的时候,我看到一个乞丐,从垃圾桶里找出一只菠萝,菠萝上长满了尖刺,他一点也不在乎,张开大嘴就咬。没有人注意他。我们看到过好几个乞丐,可二姐从没在意,她的眼里进不了那样的人。

没有什么力量能让我离开土地。我的骨头就是从土里生长起来的,并最终回到那里去。今天上午,我锄地的时候,挖出了一小截骨头——我常常从地里挖出一小截骨头,我知道那是祖先的骨头。听说这里来过一个逃犯,来过一对男女,还断断续续地来过许许多多的人,这骨头就是他们的。若干年后,还有人从地里挖出一小截骨头,那是我的骨头。

人就是这样生生不息。

奇怪的是,中午我听成米在念一段书,那书里正是写的一小截骨头,写书的人跟我想得一模一样。成米成天泡在书里,想得比谁都深,可他就是不愿意去田地里验证自己的思想。他好像觉得书里的东西才是真实的,美好的,一走进田野,脱下文字的外衣,一切就变得虚假了,丑陋了。其实,哪里是那么回事呢,我们赞扬一个人俊俏的时候,是说她本人,而不是她穿的衣服。书写得再好,也比不上生活本身。成米那么聪明,为什么就看不到这一点呢?我觉得,他不是看不到,而是不愿意面对。真实的生活,总需要人去处理。这比翻书麻烦。成米最怕麻烦。他和苗青都生活在梦里。一个生活在别人的梦里,一个生活在自己的梦里。我甚至想,连我二姐也生活在梦里:习惯的梦里。他们有很多信念,却没有一个信念真正属于自己。他们表面上很看重自己,事实上,却把最真实的自己完全忽略了。快乐和痛苦都是别人强加的,或者不如说:他们把习惯性的快乐和痛苦强加到自己身上来了。

苗青和成米的梦没有交叉的地方,因此他们常常吵架。吵架也是一种习惯。人就是在苛刻和争斗中毁掉一生的。没有谁是赢家。当年,卫老婆婆跟婆妈吵架,跟朱大娘吵架,婆妈又与朱大娘吵架,她们谁也没赢。朱大娘对人说,婆妈早死了,因此她输了,这话不对,寿命的长短不是主要的,关键是,在这一生中,是否找到了令自己感动的东西。

没有什么能有在土地上劳作更令我感动的了。

那些或硬或软或肥或瘦的土块,总是在亲切地提示我:这就是幸福。

虽然简单,可简单本来就是幸福的原貌。幸福总是朴素的,在平凡的生活中悄悄降临。

当我一站到田野上,就觉得格外安全,泥土不欺骗我,风也不会伤害我,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我的朋友,我的亲人,再不愉快的事情,田野都能帮助我消化。再说,真有那么多不愉快吗?——我承认,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苦难,但是,神都在自己的心中。我就是这么想的……

“有身体真好。”这是娘家的三月说过的话,就因为她说了这句话,使她的名声比她姐姐秀光还糟糕。大河两面的人都说她是荡妇。我还记得三月说这句话时的情景。那正是三月天,春光大好,油菜花遍地金黄,我和三月坐在一棵结出青果的杏树底下,她顺手摘下一只野豌豆荚,剥去绿色的果实,将荚壳放到嘴边去吹。她吹的是《郎骑白马要回城》。吹完了曲,她就唱:“郎骑白马要回城,双手拉住马缰绳,叫妹死来妹就死,叫妹丢绳万不能。”之后,她把豌豆荚揉碎,叹了声:“有身体真好。”

小夭(2)

她吹的曲子和说的话,都被躲在油菜田里的黑娃听到了,黑娃是有名的二流子,他曾经为了摸女人的奶,故意把口水吐到过路女人的前胸上,再慌忙脚手地用手去帮人家擦,边擦边说对不起,女人离去后他就笑得前仰后合,像赚了多大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