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嗒嗒,嗒嗒,有人輕輕敲鼓門。我以為夜歸李師父深夜回來,急切地來見我。我記得,剛入昆師的那年,他與我的關係不錯,由於查膳食團的貪污帳,牽涉到他,我們的關係,曾經一度十分緊張。後來我了解了他的困難,轉而同情他的處境,於是化干戈為玉帛,彼此親如兄弟。尤瑜走後,大家對他疑神疑鬼,他在昆師也不好安生。而那時當了過虎崗完小附中班校長的姚令聞,在昆師讀書時,曾與焦禮達合夥盜賣招生考卷,李師父參與了試卷的印製工作,深知內情,可是他一聲不吭。姚令聞覺得他老實,便把他調進了離家很近的過虎崗完小附中班。他原來迷戀聽說書,日常生活中,常常模仿說書的韻調,小生公子,孤家寡人,常不離口。我與他來往日久,也常常仿照他的腔調,調情逗趣。當晚我受池新荷華北沃野擁抱黃河激浪的趣話的鼓動,興致極高。因此,我故意遲遲不開門,仿照說書的口氣,信口雌黃地逗趣說,夜半——敲門,莫不是書仙顏如玉來也?顏小姐——,小生這廂有禮了。
格格格格,格格格格!……一串串銀鈴般的聲在門外響起,開門抬起頭一看,來人不是搖頭晃腦的李師父,而是掩嘴訕笑的池新荷,這不禁使我惶急萬分。我匆匆忙忙連聲喚請進,結結巴巴答不上話。她跨進門,又是一陣大珠小珠落玉盤的燦笑聲,然後大大方方地譏諷道: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還有千鍾粟。竹海啊,祝你青雲直上,洪福齊天,實現你的美夢,但願我這個邂逅相遇的萍水客,日後也能輕輕鬆鬆地分嘗一杯羹。不過我得嚴肅地正告你,我可不是顏如玉。古人說,來而不往非禮也。我夜訪不是為別的,只是為了酬答你的書贈,算是償清我白天欠下你的一筆帳。你可千萬別想入非非,亂了方寸。接著她又迸出一串金玉碰撞的格格的笑聲。然後展開一幅墨色還未全乾的水墨給我看,書呆子,回贈你這個,大概你不會折本吧!
我被她搶白得無話可答,幸虧她沒有窮追猛打,我才不至於那麼赧顏腆面。我急忙接過這幅水墨,匆匆釘在床前正面的牆上。眯縫著眼,仔細端詳:畫面下方,自西北向東南,橫陳著一條蜿蜒流淌的大河,河中浪花千疊,恰似隆冬北國平原上勁風捲起的千萬堆白雪;畫卷上方是廣闊無垠的碧綠的草原,風吹草低,隱沒於草中的牛羊依稀可辨;再遠處,是隱隱約約的淡淡的雪峰,煙籠霧繞,神秘莫測;天空湛藍湛藍,零星飄逸的朵朵白雲,好似無風的海面上的片片歸帆;一隻大鵬,薄天展翅翱翔,真像碩大無朋的海軍旗艦,乘風破浪。大河下方,幾間破舊的茅舍旁,一群自命不凡的燕雀,在嘰嘰喳喳地噪叫。畫面左上方的藍天上,蘭亭筆致的題辭格外醒目:
九萬里扶搖直上,誓從鯤鵬征南溟;
咫尺間搶枋控地,豈效燕雀噪樊籬?
一九五五年六月三十日,亭竹雅玩,新荷寫意
畫題,《樂此逍遙遊》。墨跡還未全乾,顯然她整個下午沒有休息,又焚膏繼晷,連續作戰,才剛剛輟筆。難怪她吃了晚飯,丟了筷子就走。原來她全神貫注在這幅畫上,大有孔老夫子聞《韶》,三月不知肉味的逸韻。
我眼睛滴溜溜地望著這幅畫,心情萬分激動。先是眉飛色舞,脫口叫好,繼而眉鎖眸定,怔怔出神。我總覺得這幅畫不只畫面精美飄逸,題辭仿我的筆致而更富有神韻,最可貴的是在畫的背後,還隱藏著一種神秘而又珍貴的東西,但究竟是什麼,我一時也說不清。不過,無論是從她作畫的認真態度與對自己友好情誼,哪一個方面,我都應該十分感激。於是我誠懇地極口誇讚道:
好!妙!好得很,妙極了!好個《樂此〈逍遙遊〉》,我的黯淡無光的陳詞僵句,你漫不經心地輕輕一點,頑石竟變成了真金,射出了耀眼的光芒。變得如此鮮活,如此有神韻。真是妙極,妙極!
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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