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部分 (第3/4页)

恰好这台拖拉机是去昆阳的。拖拉机摇摇晃晃,天黑的时候,他在距离家最近的地方下来,趁着微微月色,跌跌撞撞,又走了十来里,他回到过虎岗。镇上的人都睡了,敲了许久的门,母亲才迎出来。母亲说,自他出事之后,无人上门,深夜来人,没有什么好事,因此来迟了。进屋以后,掌灯相见,离别不到一年,恍如隔世。

尚文凄伤地问起柳沛云死后的事,他妈告诉他,是你父亲出面,才将她葬到我们家的坟地里。尚文听说,即刻就要到坟地里去。林老十分凄楚地说:

儿子,还是明天去吧!对右派分子的处分,已经大大超过了底线。强制劳动,每月十五块钱生活费,吃饭穿衣都嫌不够,与劳改犯的待遇几乎一样。你还怕什么,难道就因为去了右派分子的坟地,就判你劳改?要知道,你越胆子小,生怕一片树叶掉下来砸破头,就越会招来无情的冰雹,打得你塌泥爬不起。你不怕鬼,不信邪,阎王老子也让你三分。你还是昂起头来,明天只管大摇大摆地去!

爸,如今我不干坏事,什么也不怕。大不了开除工职回家,与地主、富农、**分子一起被管制劳动。何况有劳动能力的地主富农,他们每月的收入也不止十五块钱。这次回家,请假不准,我是跑回来的。只是我的心憋得慌,刀割一般痛。她过世已经一个月了,我不立即赶去与她说几句,我就片刻也不得安宁。尚文痛心疾首地解释说。

林老知道他情急心切,就要他妈弄点饭给他吃。林妈弄好饭后,又替他准备了香纸、蜡烛、酒馔。尚文过去见到妈妈焚香燃烛祈神,每每心中窃笑她愚昧落后。可现在他觉得,在暴虐的乌云笼罩下的浓黑的夜里,对于自己的最亲最亲的人,切望她活得最好最好,而偏偏她却无端惨死,而他又无力为她报仇雪恨,那么,除了用钱纸酒肴,虚妄地来慰藉她可悲的灵魂,并无情地麻醉自己外,还能用什么办法来排遣自己无边的痛苦和悲哀呢?力量微如萤灯的奴隶,在狂暴的十二级台风面前,除了用这种阿Q式的方法,悲哀地诉求上苍,又有什么力量,能将头上压着的厚重的漫天浓黑剜一个小孔,让自己稍稍舒一口气呢?现在他才懂得,这大概就是千百年来,被踩在脚底下的奴隶的无边的悲哀。他草草扒了几口饭,顶着半轮缺月,扛着一把铁锹,拎了个香烛篮子,昏头昏脑,循着好似浮起的灰黑的鬼路,高一脚,低一脚,无可奈何地踏着几千年来的悲哀的奴隶的无可奈何的足迹,急急前行。急切地想赶到她未进鬼门关时,能见上她一面,送她一程,与她说几句贴心的话。

到了,到了。那好似一只蹲着的黑忽忽的大母鸡般的暗影,不就是他曾经度过郁郁寡欢的童年的小屋么?苦难曾将这里的一切涂成浓黑,在他稚嫩的心灵深处,处处刻下可怖的伤痕。他工作了,是沛云妹妹的偶尔到来,用那瀑布、彩霞似的笑声和歌声,销熔了这里的浓黑,在微澜的死水里荡起欢乐的涟漪,使他的生活显出勃勃生机,透出朝日般的亮红。可谁知她只是划破无边黑暗的闪电,仅昙花一现。抽刀断水水更流,今日的浓黑倍浓于畴昔。他下意识地走上屋前的台阶,一把大锁将门紧紧锁着。屋里墨一般的黑,死一般的静,鬼一般的恐惧。他好像走到了丰都的鬼门前,他不敢进去,也不想进去,也不能进去。他已是这里不让歇脚的过客,不受欢迎的幽灵。他心惊意动,即刻返身,快步走到荷塘边。

这荷塘像个玉环,塘里遍植莲荷,有石桥通往中间圆形的绿洲——他家的菜地。这里,曾是他郁郁寡欢的童年生活中的唯一的乐园。钱荷初浮的春天,他迎着朝阳垂钓,每当泼剌剌的鱼尾给如镜的水面描画出环状的花纹,他就迸出瀑布般的笑声。暑夏,亭亭荷叶若笠,粉红荷葩似箭,亭午炎热,他汆入碧水,摸鱼捞虾,清清凉凉,何等惬意。秋来乘坐脚盆摘莲蓬;冬天放干塘水剜莲藕: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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