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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說她:「小資產階級、法西斯,你有什麼資格?」

她微笑。她不擔心。香港協出產她這種廢物,她真是個廢物,在嘉第吃法國菜,她用法文跟大師傅說:「不是這樣的,這隻千層葉蛋糕不是這樣……」我在她身旁翻看白眼。丹薇這種人對社會一點好處也沒有。

她又找不到工作,她不但挑工作,而且要挑老闆,老闆若果是個老土,馬上辭職,是以一年有十個月閒在家中。可是她自己是個最大的俗人,錢字掛帥。

「笑話,沒錢,沒錢怎麼活?氣溫超過七十八度要開冷氣,錢便是有這個好處,我沒想過要發財,但是人活在世界三不能太刻薄自己,況且我又不騙不偷不搶不賣,有什麼關係?我還是十多廿歲呀,我現在不容易上當了。」

丹薇如果每分鐘維持這種論調,倒也是一種性格,可是她也常常忘掉錢的用處,太沒用。譬如說有一天我們在街邊買水莫,擺水莫攤子的是一對年輕夫妻,穿得粗,長得粗,可是卻有說有笑。

丹薇買了兩隻菠蘿就走了,她說:「你看這一男一女,他們才是快樂幸福的人!」不知道為什麼,她回到家中,為他們流了一瞼的眼淚。

丹薇常說:「自八歲以後,我母親便不了解我的快樂與憂傷。」可是我也不了解她。各人的命運是不一樣的,沒有什麼好羨慕,他人的幸福不是我的幸福,叫我風吹雨打的跟一個男人去擺地攤,再幸福也還是別人的幸福,我不干,我相信丹薇也不會幹,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難過。

我跟丹薇說:「你是應該認得一個男朋友。」

「他會不會在仙西巴?」她問:「我一直沒找到。」

我說:「你的地理不靈光,非洲早已找不到仙西巴了,你應該去尚比亞找。」

她問:「真的?真的改了名?」

我說:「生命中後來發生的事,與個人事前的預測是永不符合的。」

「生命中充滿了失望。」

我說:「不是有成語還是什麼嗎?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也不對的,有種人出奇地幸運。」她說。

「人家看你也很幸運,你不能這麼說。」

「我有沒有告訴你?我是慈禧太后,我不是假洋鬼子,我痛恨洋人。」

我白她一眼,她這個人說話永遠是一塊一塊的。丹薇是丹薇。她有我屋子的鎖匙,喜歡來便來。所以有時候我出去了,再回來的時候會吞見茶几上有一隻蛋糕,又有時候會有張字條:「我不吃散利痛,下次記得買百服靈。」

我知道丹薇只需要一個男朋友,她找到一個好男人的時候,就會忘掉這些嚕嗦,什麼百服靈,根本來不及頭痛,馬上結婚生子,抱著一個美麗的小孩,用廉價藥水肥皂替他洗澡,看的書是烹飪大全與育嬰指南,最好的文憑是孩子臉上的笑容,一個女人是一個女人,苦苦的標新立異,弄得非驢非馬做什麼。

我跟丹薇說:「你快找一個男朋友吧。」

她側頭想一想,「好,要不戴平價表的。」

我抽一口氣,機會馬上去掉百分之六十。

「要是知識份子。」她說。

機會再去掉百分三十。

她說:「樣子不能太差勁。」

我說:「你曉得這年頭在街上走來走去的男人,他們就是這個樣子,再也不會高明的。況且你又這麼能花錢,這真是……」

丹薇說:「昨天半夜我咳嗽,想找一顆咳嗽糖,拉開抽屜半晌,也沒找到,卻看見張十年前拍的照片,我就呆住了,窗外吹進來的風比什麼時候都涼,真的是,什麼也沒幹,就已經十年了,我根本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

「每個人的日子都是那麼過的,」我微笑,「你何必獨自傷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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