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部分 (第2/4页)
烟火油酱的木器的气味,来自我身椅的木桌,另一边的碗橱,还有橱隔档里的砧板什么的。温热的,熟腻的,也叫人丧气。我心跳着,盼着早点走出这套间。可她们将身子倾向我,说个没完。她们看上去非常渴望与我交谈。她们的口腔和身上、发上,也散发着那种烟火、油酱与木器混合的气味。那扇玻璃门后头的灯光一直照耀着,却没有一点动静。这间套间也给我鼹鼠的巢|穴的印象,里面居住着旧朝代的遗民。他们的生活没有希望可言。尽管,其时,我们苦闷,前途莫测,可我们有希望。
就是这样,我们觉得,只有我们的生活是光明的。在我们快乐的小学生活之外,都是些离群索居的人们,他们的历史,已经隐入晦暗之中。
直对着我家弄堂口,是叫做思南路的小街。街身细长。于是,两边的梧桐树就连接得更紧了,树阴更浓密,蝉鸣也更稠厚了。这是一条幽静的马路,两边少有店铺,多是住宅,有一些精致的洋房,街面看上去比较清洁,和繁闹的淮海路形成对照。它是比较摩登的,也比较明朗,可它依然是,离群索群。它的摩登带着没落的寂寞表情。这是我家弄堂前的淮海路上,特有的情景,所有的摩登一应都带有落后的腐朽的征兆。这是一种亮丽的腐朽征兆,它显得既新又旧。这些亮丽的男女,走过淮海路,似乎是去赶赴上个世纪的约。他们穿着很飞,这是人们对摩登的俗称,还是对颓废的俗称。他们出人的场所均是昂贵的,华丽的,风雅的,比如西餐社。弄前的淮海路上有着一些著名的西餐社,宝大,复兴园。复兴园在夏季有露天餐厅,在后门外的一片空地上,桌上点着蜡烛。记不得有什么花木了,但从街前映过来的夜灯却有旖旎的效果。它有一道菜,名叫虾仁杯,杯中的虾仁色拉吃完后,那杯子也可入口,香而且脆。那时的色拉盘就像奶油蛋糕样,可应顾客要求,在上面用沙司裱出生日快乐等庆祝的字样。老大昌是西点店,楼下卖蛋糕、面包,楼上是堂座,有红茶咖啡、芝士烙面。在六○年的困难时期,这城市里的西餐社前所未有的生意兴隆,从下午四时许,门厅里就坐满了排队等座的顾客。虽然粮票是有限制的,但餐馆用餐则凭另一种,叫做就餐券的,专门购买糕饼的票证。而在那年头,许多贫困的家庭均是将就餐券放弃的。所以,它表示着粮食,却并不紧张。西餐社里排队等座的总是一些富裕而有闲的人们,那样的摩登的男女就在其中。他们穿扮得很讲究,头上抹着发蜡,皮鞋锃亮,裤缝笔直,女的化着鲜艳的晚妆,风度优雅。可这决不妨碍他们坐在西餐社的门厅里,耐心地等待着此一轮餐桌空出来,然后坐上彼一轮的,大快朵颐。有时候,餐桌实在周转不过来,不得不和完全陌生的人们拼桌。彼此的汤菜几乎混在一起,稍不留心就会伸错刀叉。倘若正好都在低头喝汤,不知情的人会以为,这是一个亲密的大家庭在融洽地进餐。而他们并不在意,毫不影响他们的食欲。好在,在此时进入西餐社的,大抵是一些相同阶层的人,经济水准也旗鼓相当。而我们虽然是新来这城市的居民,但因为父母是解放军南下的干部,父亲虽已贬职,但两人的薪水还比较可观。再加上少子女,没负担,这使我们生活优裕。母亲有时候,会对我嘲笑那些小姐们的吃相,她们带着文雅的敷衍的神情,然后冷不防地,张大嘴,送进一叉肉,再闭上,不动声色地咀嚼着。这城市的淑女们,胃口真是很好的。
那段日子,上午九十点钟的光景,爸爸妈妈会带着我去老大昌二楼堂座吃点心。为能容纳更多的顾客,楼面上均是长条的大统桌,人们像开会似地排排坐着。喝咖啡不同于吃饭,是一种比较从容、悠闲的活动。一般来说,它的意义不在于吃。虽然在这非常时节,吃的意义变得很重要。可人们还是保持了它的消遣的优雅的性质。大家矜持地坐着,不太去动面前的西点,只小口小口地呷着咖啡和加奶的红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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