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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說這種通牒式的重話。其實,局長要他今天九點前趕到教育局近旁的赤山中學,參加氣功學習班,無非急於要與他暢敘他們往日的情誼,「通牒」只有「通」而使「知」的含義,決無鐵定的行政命定的「牒」的意思。至於他遲去,早去,或者不去,無關緊要。既然尚長子走了,還是多睡一會兒好。待他又靜靜地躺下的時候,突然記起了蘇軾的那首《臨江仙》來了:
臨江仙蘇軾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
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生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
江海寄餘生。
當年,他是因為這首詞的指引,才遠走他鄉的,如今,又是因為這首詞的感召,回到闊別二十年的故鄉。他歷來崇奉人與人應該是親如兄弟的格言,覺得人人都應該「忘卻營營」,真誠相待。從前他想,解放了,勞動人民告別了人吃人的舊社會,成了國家的主人,舊社會所有的冤魂、怨鬼都變成了新人。以後大家再也不會像蘇軾說的那樣,「常恨此生非我有」,成為任人宰割的楊白勞,而能切切實實地擁有自己的「此生」,干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可是殘酷的現實,轟毀了他的黃粱美夢。誰又能想到,時隔不久,割去的韭菜又重生出來,一些人又重演老祖宗的故技,製造出另一種吃人有理的高論,自覺或不自覺地重操起「焚書坑儒」、「文字獄」的舊業,用又最漂亮的也是最恐怖的辭藻,顛倒黑白,將另一些柔弱的羔羊描繪成青面獠牙的豺狼,使許多新人又變成了冤魂怨鬼。畫地為牢,株連所及,超越十族。他為了使心儀的人脫離苦海,才不得不效法蘇軾,「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隱姓埋名,遠遁北國,與牛羊為伍,與冰雪做伴,成了他鄉的遊魂。不過,日往東行水趨下的物性終究不可逆轉,河水回流,只是暫時的現象。二十年後的今天,人們已認識到把一部分人當作攪肉機上的一顆顆螺絲釘,而將另一部分人,看成是應該攪碎的怙惡不悛的野獸的肉,是多麼荒唐啊!現在絕大多數人,都在有意或無意地拂去歷史的厚積的塵埃,重新認識事物本來的面目,承認每一個人做為「人」的應有的尊嚴。因此,才有人記起了他,承認他是人,不是鬼。他的好友,才踏破鐵鞋把他找回來,讓他又取得了做「人」的資格,重新擁有下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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