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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月西沉如銅盤,東方漸漸露出了魚肚白。大家懷著淒傷的心緒,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船上。尚文喚醒船夫廚娘,吩咐她們收拾東西回家。廚師變作船夫,取代廚娘,駕御另一艘輕舟。兩船一前一後,向縣裡進發。人們一進入篷艙,橫七豎八,倒頭便睡,鼾聲雷鳴。船下流水汩汩,船後柔槳咿啞,可永遠思索著自己這一代人的過去與未來,怎麼也不能入睡。他見到老師們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的情狀,記起剛才池新荷的妻離子散,天各一方的泣孤舟之嫠婦的悲歌,想起她對他說的竹海的沉舸的遭遇與痛苦,他又隱隱地覺得,自己以往苦苦向上的追求,原以為腳踏實地,定會有成,現在看來,只不過是立地的凡夫俗子,想馮虛御風,拔一根頭髮想離開地球,羽化登仙,是何等虛幻啊!還是學生單純,他擔任學生幹部時,人人笑臉迎,處處有鮮花。這一年多來,他與姚令聞相處,總覺得笑臉背後藏奸詐,鮮花下面隱陷阱;走路必須前後瞧,立地定要橫著站,真是活得太累,遠不如;漁樵於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的農夫漁婦那般輕鬆啊!這次整風,從報上披露的材料來看,四月八日,中央邀請各民主黨派開座談會,到六月八日《人民日報》發表《這是為什麼》這篇社論,發出反右派鬥爭的信號,前後才兩個月,一些過去為黨信任的民主黨派頭面的人物和知名的學者專家,次第從雲端墜落下來,成了怙惡不悛的右派分子,階級敵人,風向轉得多快啊!一些人說這是陰謀,報上公開說這是陽謀。這次集中到縣裡整風,安知不是這種陽謀的重演?想起老師們月下游湖那種歡娛盡致的場景,真有幾分飛蛾撲火的淒傷的感覺。還是蘇軾說得對: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自己爬得並不高,喝的墨水也不多,遠未達於廟堂,遠未升入孔子的堂室,就已覺得風颼颼兮雨淒淒,何況高不可攀的廣寒宮呢?他甚至隱隱有李斯那麼一種不能再牽黃犬出上蔡東門的預感。他想,土改後,要是他不讀書,他不還是堅如磐石的貧僱農麼?怎麼會陷入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泥沼?人生還是糊塗好,焉知渾渾噩噩不是福。想到此處,不禁憂從中來,潸潸淚下……
他越想越不能入睡,只好閉目僵臥,靜聽船下流水汩汩,船尾柔槳咿呀……
第四章午宴說夢(中) 17顛倒乾坤黑變白,青山綠水成冰川 1
一九五七年的冬天,是個不平常的冬天。
從立冬到立春,其實,同樣是那麼三個月;可是這三個月,在人們的心靈深
處,感覺特別長,仿佛溽暑才過,就進入了嚴冬。南北兩極漫長的冬夜,夠長的
了,也只有半年,可這冬夜呀,它呀,始終賴著不走,仿佛這可憐的大地,又回
到了可悲的冰川時代。它又像個迷宮,人們不經意地撞進去了,可不管你怎麼費
盡心機,轉來倒去,就是找不著出口。路在何方,冬夜何時結束,誰能夠知道?
這個冬天,自然界的風暴雨雪,並不比別的冬天多多少;可是,它給人們的
痛徹肌膚的感覺是徹骨奇寒,不知多少人被這突如其來的雪崩埋葬。
在這個冬天,如霜似劍的雪光的過分的強烈的刺激,使人們變成了色盲。他
們以黑為白,說白成黑。萬紫千紅的世界,在他們眼裡,都變成一律鉛一般的死
灰色。在這個可怕的冬天裡,他們中許多人衍成了瘋子,中國式的唐。吉呵德,
碰到一目昭然的風車,也以為遭遇了強敵,就挺出長矛與它惡戰。而另一些能辨
五音十色的人,在他們的眼裡,自然就成了怙惡不悛的罪犯,萬箭輻輳的靶子。
這一年的冬天,也是一個奇怪的冬天。在人們的心靈深處,感受到兩個截然
相反的兩個季節,竟然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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