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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太把自己的斤兩看重了。可是,可是,他這天真的塌下來了。兒子出生三天後我就給他寫了信,不見回音我再寫,可封封都如泥牛入海無消息!不過他近乎冷酷的『默默』里卻又有『深情』,隔一個月他準時寄回十六塊錢,他每月十五元的生活費,自己僅僅留七塊,可見他把兒子看得比自己重百倍。兒子一歲多了,不能沒名字,今年放暑假時,我千辛萬苦帶著兒子去農場看望他,就是要他給我們的兒子賜個好名字。」接著她就聲淚俱下傾訴了去農場的情況。

「我晝夜兼程,走路、乘車三天多,就在牛郎織女再度會鵲橋的那天,紅日西墜、半片銀月初上時,好不容易趕到了農場。我想,我們相思成疾,會面的日子比牛郎織女還稀少,今晚我們定會相互傾情訴胸臆中的愛與恨,他文學底子深厚,定會給兒子賜個好名字。當我走近過去是牛棚、現在是右派分子的宿舍時,他從宿舍里出來,我們母子驟然迎面碰上了他,他簡直成了叫花子。大熱天他還穿著中山裝袷衣,腰間系上根草繩;鳥窠似的頭髮,髒兮兮的臉,我怕從來沒梳洗過。開始他瞪著眼睛看著兒子,伸出手來準備抱,我也忙叫兒子喊爸爸。可是兒子稚氣的『爸爸』的喊聲剛剛喊出口,他好似猛遭炮烙掉過頭捨命跑,好像他遇上的不是他的妻兒,而是要吃他的老虎。兒子撕心裂肺哭,我驚天動地喊,他好像全然沒有聽到,一直走下去沒回頭。右派收工後,還是尚文招待我吃了飯,當晚,在鵲橋居里尚文心情沉痛、流著眼淚訴說了黎疾的情況。黎疾自從我們在鵲橋居分手後,他就不再參加勞動。過去開他的鬥爭會,不管是焦禮達還是虢棟臣打罵他,他總揭他們的老底與他們對著罵。他罵焦禮達給婊子倒馬桶,他罵虢棟臣是漏劃的右派,比他還反動。這次,大大小小的鬥爭會不知開了多少次,任憑怎麼罵、怎麼打,他口裡不吐一個字。罵他他只笑,打他好似擊著個空皮囊,他從不說一聲痛。此後也不與人再說一句話,食堂里扣了他的飯,他也不聲響。以後他晝不出工夜不歸,抓回來綁在房前特為他設置的立柱上,讓太陽猛曬,差點死去,他竟沒有吭一聲。焦禮達怕鬧出人命,這才放了他。人不怕死鬼都怕,從此也就再沒有人去管他。此後,在這高度文明的二十世紀,他竟然變成了憑藉爪牙覓食的一隻怪獸。他用手指挖湖藕,采野菜,捉螞蚱,抓了癩蛤蟆剮了皮,就在荒野里用個蒸缽和著煮。吃過後,灑一泡尿洗蒸缽。在農場地里剜紅薯,摘果蔬,只要能生吃的,他就偷。他還跑到農場附近小鎮的飲食店裡,掃桌上殘飯吃,喝別人剩下的碗中的湯,晚上就睡在別人的屋檐下。別人說他子是瘋子,在他衣上寫了『死右派』,要他敲著鑼遊街,他也照辦。尚文也說他人未死而心早死,十有八九,是已瘋了。後來是尚文等幾個右派與農場多次艱難交涉,說對於一個瘋子,就是殺了人也不判罪,政府發的那十五塊養命錢都不能扣,焦禮達理屈詞窮,只好如數發給生活費。於是尚文每月就代他領錢糧。聽到尚文的傷心訴說,我心頭滴血,原來我就擁有這麼一片破碎的天!不過既然他是我唯一的一片天,那麼不管它怎麼破碎,我也只能去找他。第二天一早我去尋覓他,湖州野地,他遠遠見了我,就拼命逃,走近一看,原來是抓著癩蛤蟆和著螞蚱一起煮。尤大哥,你說,他這個樣子,怎麼還能給兒子取名字?天哪,真沒有想到你將我們的婚姻這般安排,讓人活受罪!尤大哥,要不是我還有兒子,還有黎疾的媽,我,我,我真的不想再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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