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部分 (第4/4页)

用古老的犁铧耕耘着黄土地,在地上同时在脸上留下了深刻悲壮的痕迹。父亲用脸来证明着我的该打。爹!我又叫了一声爹,你不能这样粗暴地对待我。我也是大人啦!爹说:比你爹还大吗?你要是敢给我毁了他,我就打死你。我说:你以为我不想生个儿子吗?可我已经生了一个女儿,已经领了独生子女证。我是国家的干部,能不带头响应国家的号召吗?父亲的嘴角沉重地垂下去,两道混浊的泪水冲刷着落满灰土的面颊。我们偷着生,不去报户口,不行吗?父亲说。我说:这是生孩子,不是养个小狗小猫。再说,我们的领导已经知道了。父亲说:你们领导是怎么知道了?我说———我没说这句话前心里充满了怒火,我没说这句话前心里先说:你们把我害苦了,当然,我也把你们害苦了。

大约二十年前,我刚刚上小学,留着齐额短发。有一天,母亲对我说:过来,把裤裆给你缝死吧。我说:不,撒尿不方便。母亲说:你是有媳妇的人了,还穿开裆裤,不怕人家笑话?我说:什么媳妇?母亲说:你爹给你从北庄订了一个媳妇。我说:什么媳妇呀?母亲说:给你做饭,缝衣裳,生小娃娃的媳妇。我说:我不要。母亲把我的裤子扒下来,用一根长长的粗线把我的裤裆缝起来了。

后来,我一年年大起来,骨骼肌肉胀破了一件件衣服,乌黑的胡须盖过了柔弱的茸毛,我终于懂了“媳妇”的重大使用价值。我见到了她,隔着很远。那天,我们村请了一台戏,戏台子扎在干枯的河里,四乡八疃都来看。她扛着一条被几辈人的屁股磨得乌黑发亮的板凳,跟在一群小女孩后边。有人对我说:那个高个子是你媳妇,我慌忙跳开眼,见戏台上挂着一块天蓝色的大布,几十领淡黄|色的苇席托着天,锣鼓家什打成一片响,台下的孩子喊爹叫娘。锣鼓家什响一阵,停了,琴师嘎嘎吱吱的调弦声响,鲜明地盖了河道。我终究忍不住,一斜眼,就盯住了她。她身躯高大,因为是夏天,熟透了的胸脯把一件被汗水浸白了的对襟式红褂子撑得开裂。她生一张通红的大脸,头发乌黑。她把那条看着就知道沉重的凳子放下,一屁股坐下去,头刚抬起来,胸还未挺直,人就突然弯曲歪斜着矮下去了。她站起来,脸侧对着我,有三十米远,眉眼看得清楚,腮帮有些凸,小皮球般饱胀。她从河沙里把凳子拔出来,用脚把沙土踢到凳子腿钉出的眼里,四个眼全填满,又跳动着踩,她全身的肉跳,好一阵,又放好凳子,坐下。我看到那四条凳子腿在人腿缝里又陷下去了,似乎滋滋如泥鳅钻洞,陷了一会,停住了,她身后又接上了一片人,我牢牢地盯住她从人缝里露给我的半边身子,心里一阵阵潮起潮落。胡琴钻出锣鼓。锣鼓淹没胡琴。浪潮吞没沙滩,浪潮吐出沙滩,娘———你在哪儿?一个左手握玉米面饼子右手提一根绿叶羊角葱的女孩子站在戏台上大声喊。村里那个人又戳我一下说:你媳妇那腚盘真够宽广的,你要惹她生了气,她一下就把你扁了。我说:去你娘的。戏台上出来一个李铁梅,红鞋,红裤,红袄,红腮,两眉之间点一个拇指大的红胭脂,长辫子上扎着红绳,手里提着红灯。村里那个人说:又是《红灯记》!我没搭腔,眼睛总往人缝里溜,看一眼,心一热,又一凉,凉了又热了,我不知是幸福还是痛苦。这年秋天我当了兵。假如我不去当兵,假如我当了兵没提干,假如提了干没上大学,假如上了大学没住医院,假如住了医院没碰上那位单眼皮大眼睛的女护士,就不会有一连串的烦恼发生,也不会有今天。父亲沉重的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