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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上旬的一天,我任班主任的那个班的一个学生干部来到我的宿舍。敲开门后,站着,且神情严肃地通知,下午去参加他们的班会。我问会议的内容,他不肯坐下,也没有回答便径自离开。下午两点我来到32楼,楼道里贴满了大字报。也有关于我的,还配有漫画,好像是契诃夫小说中的人物凡卡在跟我说着什么——《凡卡》是我给他们上写作课时分析过的文章。我来不及细看,屋里出奇的安静;都看着我,却没有人和我打招呼。我看到床的上下层和过道都坐满了人,只有靠窗边空着个凳子:意识到这是我的座位。便低着脑袋,匆匆走到窗边坐下。
这时,主持人宣布:“今天我们开班会,对洪子诚同志进行批判。”这突如其来的“批判”,和突如其来的“同志”的称呼,顿时使我陷于慌乱之中,没有一点思想准备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接着便听到“洪子诚你要仔细听大家的发言,老老实实检查自己……”的话。于是,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掏出笔记本,转身面向桌子做着记录。从批判发言中,我逐渐明白了我的问题是什么。一是在教学中,散布资产阶级毒素,特别是小资阶级情调。另一是当班主任犯了“阶级路线错误”,重用出身反动阶级家庭的学生;不错,支部和班会干部大部分出身革命干部和贫下中农家庭,但“洪子诚没有真正依靠我们,思想深处是喜欢那些少爷、那些小姐的”。发言有的尖锐激烈,有的语调措辞却有些迟疑;前些天还称我老师,现在当着我的面,不知怎样才能做到理直气壮呼我的名字。桌子是靠墙放的,这使我记录时可以不面对学生,情绪也因此稍稍安定。
大约过了一个多钟点,已经有些平淡的会议,突然出现一个小“高潮”。一位坐在上铺的学生揭露我在课堂上“放毒”,说到激动处,放声大哭起来。“你不让我们写游行见到毛主席,是什么居心?!我们革命干部、贫下中农子女最热爱伟大领袖,我们最最盼望、最最幸福的时刻,就是见到他老人家,你却不让我们写……”他哽咽着,无法再说下去。这真诚、发自肺腑的控诉,引起在场许多人的共鸣;有人便领着呼起“毛主席万岁”的口号。我愣住了,但他说的确有其事。在写作课上(毕业后我一直给中文系和文科各系上“写作课”),通常对一年级刚进校的学生,会出“初到北大”之类的作文题,许多人便自然会写他们参加国庆游行的情景。在文章讲评时我好像说到,如果我们要战胜平庸,就要注意和培养你的敏感,发现你的真实体验;拿游行这件事来说,每个人的发现是不相同的,因此,不要千篇一律地从准备、出发,写到见到毛主席,到最后回到学校;可以写出发之前,也可以写归来之后;你所认为最重要的,并不一定是最值得写的……这个同学说的,应该是指这件事了。在这个“高潮”出现之后,批判会倒不知如何再进行下去。于是,主持人宣布结束。屋子里又回复到开始前那种异样的安静。我收起本子,在众人沉默的注视下,匆匆离开。
回到宿舍,从本子上一条一条地看着我的“错误”,越看越觉得伤心、委屈,甚至产生怨恨的情绪。回想着我如何认真准备每一次课,如何批改每一篇文章,在上面密密地写着批语,如何对学生个别指出存在的问题。我忘记了当时的社会和社会心态,钻牛角尖一样想不通,真诚的劳动为何得不到承认,反而受到指责。很长一段时间,便陷于“自艾自怜”的沮丧之中,并为这种情绪的合理找到解释。但这件事很快就被“我们”忘记。说“我们”,是因为不管学生,还是我,都被引导、并投入到对更大的事件,和更大的人物的关注。大大小小的批判会,在那几年,也已成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