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部分 (第3/5页)

经在医院见过的那个小卫兵。他青光头皮,两个赤脚一路溅起水花从楼里跑出来,边跑边喊她,一手拎一只黑布鞋。

我母亲跟着两手拎鞋的小和尚头卫兵进了楼门。小和尚头告诉她上三楼去,师长正在等她去帮着起草一份报告。她上着潮湿气味浓郁的楼梯,心脏在里面撞着一层薄薄的胸腔,非要撞出来似的。

李师长见了她就说:洗把热水脸吧。

他叫卫兵打来热水,拿了一条崭新的毛巾。又叫他去拿一套干净衣服来。我母亲在浴室里洗完脸,又脱下身上的湿衣服。她发现李师长给她换的是一套家织白布的衬衫和军裤。衬衫是细针细线缝的,是个从来没见过西式衬衫的人想当然地在一件农夫小褂上安装了袖子、翻领、胸袋。胸袋上还用红线绣了李师长的名字和一颗五角星。我母亲用很宽的牛皮带凑合束紧裤子,衬衫大得如一顶小帐篷。

她走出浴室时,李师长说:你这样穿也怪好看。

我母亲说:要不是太大,恐怕蛮好看的。

李师长说:像我们队伍上的女小鬼。

那我能不能到你们队伍上来呢?

你想来?

嗯。

李师长不吱声了。起身脸对窗子点了一支烟。他刚才就从窗子看见她怎样被挡驾,怎样灰溜溜调头离去,又怎样回头眼巴巴看着这个窗。他和她脸对脸相峙了好几分钟,只不过她在明处,他在暗处。他对着窗外说:你怎么站在雨地里傻挨淋呢?

我母亲一声不吭。她看李师长端起茶杯,凑到嘴边,发现杯里是空的。她提起茶壶,走过去。茶杯和茶壶都是粗大的物什,我母亲却把茶倒得细声细气。她把茶端起,递给李师长。那种默契,像俩人前生百般恩爱过。

我一直怀疑李师长这时还是否坚持不碰我母亲。她纤巧地捏着杯把,李师长是连同她那双手一块儿接过去的。那时李师长那么绝望,活到这时才明白女人真正能给的甜头该是什么滋味,却刚一品尝,就要他戒掉它。我有道理推测这个场面:他顺势把她的手握住,茶杯不知怎样就被搁下了。他把她顺势拖进他怀里,感到她娇滴滴的曲线即将化在他手掌里。

我母亲吃惊地看见李师长鬓角有三四根白发。她绝对没记错:他不曾有一根白发。

也完全可能是这样,除了他的身体,他其余的一切都触碰了她,紧紧拥抱了她。那个时代这样来历不同的男女间,一步到下一步之间,可以隔千山万水。他们自己把自己和对方相隔开,荷尔蒙只会更汹涌,感官只会有更充足的快感或痛感。谁也不碰谁,感官却一潮接一潮地升涨,却永远够不着岸,那感觉当今的男女是没有福分去享受的。当今的男女牺牲了太多极棒的感觉。

李师长声音苍老地说:坐吧,我有话和你谈。

我母亲看着握着生杀大权的男人仍是面朝窗外站着。她不声不响地坐在那张气味老旧的沙发上。她总是坐在这个位置,今天头一次发现它的弹簧顶出坐垫儿,如同竹园里梗出地面的竹鞭。她一点催促他的意思也没有。

他说:我看你是个不错的小鬼,我有个下级人很好,就是你在医院见过的马团长。他是胶东人,个头大大的那个,记得吧?

李师长此刻已转过脸来。但我母亲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窗外雨停了,晚照黄黄的,因此李师长的表情完全在黑暗的影子里。

我母亲平静地看着她两脚前面的地板。地板上深红的漆已斑驳。她摇了摇头,表示她不记得这么个马团长。

李师长说:马团长很快要提拔,恐怕我这一师人,就是他来带了。

我母亲问:那你呢?

我要走了。

南下打仗去?

军队的事情,多半是秘密。

还是去剿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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