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部分 (第4/4页)
好玩儿似的拿纤细的手指绞着头发上的水,说道:“我活着,会让别的人更难受。死了好,死了可以一了百了。”
家义满腹疑惑地问:“死了就那么好吗?”梅秀玉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说:“好啊,活着哪知道死的好处。这儿真是个清静地方。我在你们头上悬着,啥都看得见,你们却看不见我。想有多好就有多好!”
家义向上抬起头,问道:“你也看得见我?”梅秀玉眼波一闪,说:“当然看得见。只可惜我能看见你,你却看不见我。”家义向往地说:“我也能去你那儿吗?”梅秀玉优雅地摇着头说:“不行,你来不了,你身后有根绳子扯着。”
家义回头看看,身后空无一物。梅秀玉笑着说:“你自己是看不见的。”
家义说:“那让我摸摸你行不?”梅秀玉说:“你不能再摸我了。你手上有泥。”
家义想看看自己的手,却发现四肢还是僵的。他只能问梅秀玉:“泥是从哪儿来的?”梅秀玉说:“这可不好说。谁知道你都干了什么。”她言语间流露出的不信任让家义感到莫大的伤害。他说:“我从没沾过泥巴,怎么会有泥?这都是别人抹的。”梅秀玉说:“我又没说你什么。难道我不知道你的心吗?”一边说着,一边安静地把脸伸过来。
家义的手突然就能动作了,不料摸到的却是一张冰冷、水湿的脸,就像摸在没有生命的瓷器上一样。人就在这个时候醒过来,手上果然是一手的水。再摸摸脸,原来是自己脸上一脸的眼泪。
他一直希望梅秀玉能够生活得幸福,似乎那样才能使自己的良心得到稍许的安慰。现在,那个眼波流转的梅秀玉,带着期待与失望,欢笑与眼泪,屈辱与自尊,永远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她死了!所以他再也没有理由把自己从这整件事情里撇得干干净净。他第一次具体地想到了梅秀玉遭拒后的痛苦和羞辱,第一次从自己的痛苦里超脱出来,看到了自己的自私。他抱着枕头,掩住口鼻,在黑暗里痛快淋漓地释放着自己的悲哀。头顶悬着的不是梅秀玉,而是沉重的屋顶。他的哭声被这层屋顶罩着,像远远传来的荒原里的狼叫。他身上某种沉睡多年的东西,就在这一个晚上苏醒过来。
月光洒在他的床前像梦一样不真实。过去在有月光的晚上,大成殿飞檐上的风铃总是悦耳地响着,在清凉的月色中飘飘渺渺,如同天籁。一夜一夜,他的灵魂在飘渺的铃声中得到安抚,归于平静。可是现在,除了他压抑的泣声,周围一片静寂。铃声消失了。飞檐上的风铃已经不翼而飞——无辜的风铃遭遇了和牌坊一样的结局。他感到黑夜从未如此漫长和冷寂。他想到了家礼、家廉、家慧、家贞,想到了记忆里,面容已经有些模糊的父母,想到了梅秀玉和那个夏日雨霁的后花园……这是他有着短暂的快乐,却永远拖着阴影、罩着阴霾的过去,是因着某些神圣的理由被剥离掉的过去,每一次的剥离都能听见血肉撕裂的声音。他也想到了李兰茹,想到了汪苏和汪若,想到了阚书记,想到这些人对自己的期望和等待。这两条线索交织着构成了他的人生。他曾经相信,只要把第一条线剪断,他的第二条生命线就会变得无比的粗壮和坚韧。当了模范,入了党,后来又当了校长,他一度以为自己真的脱胎换骨,成了受人尊敬和信任的良民,直到那天意外地被造反派揪着回到益生堂,他才像被人劈面扇了一个耳光,在愤懑、屈辱、惶惑之中意识到,不管自己怎么决裂,在别人眼里,他永远是益生堂的狗崽子,永远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他背后那条猴子尾巴,不管怎么藏着掖着,都永远不可能进化掉。在绕了一个大大的圆后,他又被人推着回到了起点。
他不断地问自己: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到底是一个聪明人,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