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部分 (第2/4页)
蛾用一辆板车把伟工牌缝纫机驮回家时,父亲正在街口杂货店里对着糖果柜喝白干酒。他把空酒瓶砸到板车上,听见一声闷响,父亲伏在杂货店柜台上独自饮泣起来。人都说他喝醉了,我母亲却径自拖着板车一声不吭。我知道问题就在那些干草上。父亲和母亲后来延续十年的不睦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一堆干草点燃了他们的战争。战争的内容延伸到情欲、嫉妒、钱财、家权各个家庭枝节,原先潜藏于水线以下的冰山在两个秋天里浮水出面,浮出水面后就是火山爆发。两个秋天里我真是长得特别大。我去从前的教会小学校上学,一个女教师在操场上托起我的脸说:“哎呀你怎么满脸苦相?”她又说:“你的美术作业很好看,你画的房子很漂亮。”我对那个女教师咧嘴一笑,记住了她的脸。我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满脸苦相。以前从没有拍照的习惯,所以直到现在我无从回忆十多年前的模样。还有一只竹篮印象很深。我父亲去杭州工人疗养院回来带了那只竹篮,母亲因此发怒,她说:“我让你带一只杭州篮,杭州篮。你带的是什么鬼篮子呀?”父亲二话没说把篮子扔在地上,像踩水车一样踩烂了那只竹篮。我姐姐小飞蛾去捡的破竹篮,她把破竹篮挂到了后门的挂钩上。
那只竹篮后来还是派了用场,母亲把买来的蔬菜放在里面,保持鲜洁。破竹篮常挂后门,探出几棵绿油油的青菜随风摇荡。小输油码头喷出的油雾熏黄了不幸的竹篮,我有时候站在竹篮下俯瞰臭水河,沿河而过的船上人,你们谁看到了我家的后门?谁闻到了从后门涌出的郁郁不乐的干草气息?
火灾
再想想我们的老街真是一锅杂烩汤。
围绕我家的房子有旧日棺材店陆家,有三流木匠老贾家,有苏北移民阿八大家,还有一家灰黑色的新兴化工厂。陆家曾经有一条杂毛狗,善扑猫和小鸡。我一度很喜欢那条杂毛狗,狗后来死在棺材店最后一口柏木棺材里,我和狗主人陆先生一起把狗从棺材里拖出来,放在我家后门的臭水河里水葬了。“要是有狗棺就给杂毛睡了。”陆先生凝视狗在水上浮动时对我说。杂毛狗死时陆先生也年届七旬了。我在水葬之日初次感受到了老街上生生死死的气息,我看见从陆先生眼角上滴落的老泪是黄褐色的,那就是死亡的颜色。最后一口柏木棺材就竖在对门陆家的厅堂里,沉静而庄严——我站在家门一眼就看见棺木的姿态。陆先生银发白髯独坐厅堂,面对他的寿棺听着老街的市声。街闹人静。陆先生银发白髯独坐厅堂,偶尔向他所敬重的勤勉妇女招呼,其中包括我母亲。陆先生说:“小弟他娘,又去割草啊。”母亲放下箩筐说:“割草的命呀,陆先生您坐着。”陆先生就这样银发白髯地坐着坐着就老去了。
陆先生睡了他的柏木棺材。停灵三天三夜,丧礼古朴隆重。他是老街上最后一个享用棺木的老人,母亲带着我和小飞蛾向陆家要了唁章佩在手臂上,参加了陆先生庞大的守灵队伍。隔壁化工厂的火灾就是和陆先生的丧礼同时发生的。是夜里,半街人聚集在旧日棺木店门里门外陪伴死者,突然看见化工厂内红了半边天,有人在发疯似地敲铁皮桶。化工厂刹那间翻了天。消防车的警报声从街的尽头响起来,震动我们的百年老街。消防车是又红又大的,旋风般驶过办丧事的陆家和人群。我听见车上有人大声吼叫:“救火去——你们怎么不救火去——”救火去——救火去。这声音在街的这边或者那边回响,我拔脚往化工厂跑,却被母亲一把抓住了。母亲说:“别去,那鬼厂烧光了才清净!”我仰望化工厂的火光,心有所动。我发现街坊邻居都在为陆先生守灵,没有人去救火。但是那火光在暗夜里汹涌喷溅,映红了陆先生的旧日棺材店,映红了这一群悲哀的老街居民。那场火灾过后老街未伤皮毛,只是老去了陆先生。有一阵子人们在暗地里回味那场火,各种意见神秘莫测。化工厂人说是一根烟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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