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部分 (第4/4页)

愈往上,叶片茂盛得愈不透光。叶色黑绿,不光滑。碗大的花盘在柔软的弯颈上,像无数颗谦恭的头颅。我循声钻进葵花地,金子般的花粉雨点般落下,落在我的头发和手臂上,落进我的眼睛里,落在被雨水拍打得平坦如砥的土地上,落在包裹婴儿的红绸子上,落在婴孩身旁三个宝塔状的蚁巢旁边。熙熙攘攘的黑色蚂蚁正在加紧构筑着它们的堡垒。我猛感到一阵蚀骨的绝望,蚂蚁们的辛苦劳动除了为人类提供一点气象的信息外,其实毫无价值。在如注的雨水下,高大的蚁巢连半分钟也难以支撑。人类在宇宙上的位置,比蚂蚁能优越多少呢?到处都是陷阱,到处都是欺骗、谎言、尔虞我诈,连葵花地里都藏匿着红色的婴孩。我是有过扔掉她走我自己的路的想法的,但我无法做到。婴孩像焊接在了我的胳膊上。我心里做出了好几次扔的决定,但胳膊不听我的指挥。

我抱着弃婴回到三棵树下,再一次研究那纸条上的字。字们狰狞地看着我。田野照旧空旷,苟延残喘的秋蝉在柳树上凄凉地鸣叫,通县城的弯曲土路泛着扎眼的黄光。一只癞皮的、被逐出家门的野猫从玉米林里钻出来,望了我一眼,叫了一声,懒洋洋地钻到芝麻地里去了。我看了看婴孩肿胀透明的嘴唇,背起包,提起箱,托着婴孩,往我的家中走。

家里的人对我的突然出现感到惊喜,但对我怀抱的婴孩则感到惊恐了。父亲和母亲用他们站立不稳的身体表示他们的惊恐,妻子用她陡然下垂的双臂表示她的惊恐,唯有五岁的小女儿对这个婴孩表示出极度的兴奋。她高叫着:

“小弟弟,小弟弟,爸爸捡回来一个弟弟!”

我自然知道女儿对小弟弟的强烈兴趣是父母和妻了长期训练的结果。我每次回家,女儿就缠着我要小弟弟,而且是要两个。每逢这时,就感觉到父亲、母亲、妻子,用他们严肃的、温柔的、期待的目光注视着我,好像对我进行严厉的审判。有一次,我惶恐地把一个粉红色的塑料男孩从旅行包里摸出来,递给吵嚷着要小弟弟的女儿。女儿接过男孩,在孩子头上拍了一巴掌,男孩头嘭一声响。女儿把男孩扔在地上,哇一声哭了。她哭着说:

“我不要,这是个死的……我要个会说话的小弟弟 ……”

我捡起塑料男孩,看着他过分凸出的大眼睛里泛动着超人的讥讽表情,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我抬起头来,看着妻子黑漆般的脸上,两道浑黄的泪水流成了河。

家里人除女儿外,都用麻木的目光盯着我,我也麻木地盯着他们。我自我解脱般地苦笑一声,他们也跟着我苦笑。无声,只能看见他们泥偶般的脸上僵硬的表情。

“爸爸!我看看小弟弟!”女儿在我面前蹦着喊叫。

我向他们说:“捡的,在葵花地里……”

妻子愤怒地说:“我能生!”

我蔫头蔫脑地说:“孩子她娘,难道能见死不救吗?”

母亲说:“救得好!救得好!”

父亲始终不说话。

我把婴孩放在炕上,婴孩抽搐着脸哭。

我说她饿了。

妻子瞪我一眼。

弃婴(3)

母亲说:“解开看看是什么孩子。”

父亲冷笑一声,蹲在地上,掏出烟袋,吧嗒吧嗒抽起烟来。

妻子匆匆走上前去,解开拦腰捆住红绸的布条,抖开红绸,只看了一眼,就懊丧地退到一边去。

“看小弟弟!看小弟弟!”女儿挤上前来,手把着炕沿要上炕。

妻子弯下腰,对准女儿的屁股,凶狠地抓了一把。女儿尖叫一声,飞快地逃到院子里,嘶着嗓子哭。

是个女婴。她踢蹬着沾满血污、皱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