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部分 (第4/4页)

…父亲说:你死了算啦!母亲眼里露一线惊恐和争辩的神色。妻子冷冷地笑了一声。父亲脸上的骨头都在跳,他抽了母亲一巴掌。母亲退行五步,用脚后跟捣着地,终于站不住,倒地无声,仿佛身体是灯芯草。母亲一生生养六胎,就活着我一个。我把娘扶了起来。娘的左边鼻孔里流出一道暗红色的血。血流过人中,流进嘴里,染红了舌头染红了牙。母亲喊:打!母亲要打牛,牛正在弯曲着四条腿,企图再次趴下去。娘及时地抓住了牛鼻绳,用力提着,牛无可奈何地把腿伸直。母亲用悲凉的目光看看我,牵着牛,踏着斑驳的树影,慢慢地挪去。

我用力把那杆木杈踢飞,木杈横斜在阳光中翻了两个滚,躺在麦秸中。我冷冷地说:走。妻子问:去哪儿?我说:卫生院,流产。她说:我不去。我双手揪住自己的头发,用力撕扯着。我没有权力打人,我有权撕扯自己的头发,我有权力嚎叫,在这种疯狂的发泄中,我流了非常混浊、包含多种物质的眼泪。爹,你不敢管他?妻子说,父亲好像聋了,踉跄着进了麦穗中,拾起那根死蛇般的棕绳子,背上肩,脖子像鹅一样抻着,走,青石碌碡在他身后,干涩地叫着,转着……

妻子感激地看着我,因为我叫了她的名字。黄褐色的热浪在枯河道里滚动着。蝉鸣声单调枯燥,让耳朵发硬。我认为我已经被白日和白沙烤糊了,妻子也糊了,从我们身上发出一股浓重的焦炭味。我掏出一块白得刺目的手绢,举到眼前,我擦不动凝结在额头上的汗,因为,妻子在紧盯着我。我用三个手指捏着手绢,在她脸上用力擦了一下,她的脸在手帕下绷成一片瓦样。我抬起手帕,发现手帕已变色,她眯着眼,嘴唇半开,如离水的鱼儿。肯定地她还在期待着我擦她。在某些时刻,她是一个极好的合作者,她总是极尽她的热情,用她的方式来迎合我,这既令我感动,又令我悲哀;即使我满足,又使我歉疚。我把手帕翻过来,轻一下重一下,横一下竖一下,把她脸上的汗水和灰垢擦干净了。我说:玉兰,你是我的好妻子,你一向是听我的话的,你想,中国十亿人,要是都生两个,全中国怎么办?她把手伸过来,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反过来握住我,用力捏着,好像怕我跑掉。我走,她跟着,走完枯河床,爬上绿河堤,我不敢回望,但还是感觉到河北的打麦场上,火样的炎热和冰样的寒冷正汇合成一束恐怖的箭矢,一支接一支地射击我的脊椎。

爆炸(7)

我和她在河堤上小站,散漫地看着堤坡上一棵棵刺槐,一丛丛紫穗槐,为了这虚假的幸福,我不把手从她手里挣出来,不把脸上纸一样苍白的笑容撕破。一阵粗重的人吼声使我们转过身,我看到从枯河道上游,一簇人拉杂着跑过来。他们跑得沙尘弥漫,前面的人脚扬起的沙尘打着后边人粗糙的面孔,后边的人闭着眼循着声音跑。在人群前,有一匹火红色的狗状动物一蹿一蹿地跑着。它在我们前面,跑上河堤,那群人蜂拥着追没了。

她用力握着我的手。她手心里的汗水又凉又粘。我们转身。我转了一个半圈,她绕我转了一个半圈。我们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像一对恩爱夫妻。

公社卫生院那几排红房子,像火焰一样燃烧着。

3我和妻子走进妇产科时,妇产科医生兼主任正在急如星火地吃包子。她是我爷爷的哥哥的女儿,四十九岁,面孔白皙,一双手即使在夏天也冰凉彻骨。她用冰凉的手捏着一把亮晶晶的剪刀,剪刀上挑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