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部分 (第4/5页)

大轮船拉笛了,起锚了。船身在慢吞吞地动了。我背着打着补丁的黄帆布背兜,把着栏杆,默默地向岸上招手。

再见了,姥爷,让我永远为你保守心中的秘密吧,虽然你从不曾这样吩咐我。再见了,猴姥,不能从她的肚子里往外掏故事了。再见了,小舅,别忘了把傻子从锁链上解救出来。再见了,小姨,祝你顺利生个可爱的娃娃,给她纯真与活泼。再见了,北极村,我苦涩而清香的童年摇篮!

让自由之子、这曾经让我羡慕和感动得落了泪的黑龙江,连同我的思恋、我的梦幻、我的牵牛花、蚕豆、小泥人、项圈、课本、滚笼、星星、白云、晚霞、菜园,一起奔涌到新生活的彼岸吧!

船加速了。江水拍打着船舷,奏出一曲低沉而雄浑的乐曲,像奶奶教我唱过的那首歌:“啊,似花还似非花,压弯了雪球花树的枝杈。啊,似梦还似非梦,使我把头垂下……”

我忍不住又往岸上望了一眼:

黄的!脖子上拖着铁链的狗,是傻子!它骏马般地穿过人流,掠过沙滩,又猛虎下山似的跃进江里。

它凫着水,踩出一道晶莹的浪花。它就要游到船边了。它分明听见了我的呼喊。它张了一下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它在下沉,就在这下沉的一瞬间,我望到了它那双眼睛: 亮得出奇、亮得出奇,就像是两道电光!

它带着沉重的锁链,带着仅仅因为咬了一个人而被终生束缚的怨恨,更带着它没有消泯的天质和对一个幼小孩子的忠诚,回到了黑龙江的怀抱。

我默默地摘下背兜,我要把五彩的项圈留给傻子。我掏着,翻着,竟然没有找到。怎么会没有呢?

我把五彩的项圈丢失了!

那美丽的、我心爱的东西,丢在北极村了!

我的眼前一阵晕眩: 粉的、红的、金的、绿的、蓝的、紫的、灰的、白的,这不是水中的玻璃碴发出的光吗?

这不是北极光吗?这不是奶奶在中秋之夜讲过的北极光吗?它怎么提前出现了呢?它也该出现了!

1986年

原始风景

当我想为那块土地写点什么的时候,我才明白胜任这项事情多么困难。许多的往事和生活像鱼骨一样鲠在喉咙里,使我分外难受——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把它吐掉好还是吞下去好。当我放下笔来,我走在异乡的街头,在黄昏时刻,看着混沌的夕阳下喧闹的市场和如潮的人流,我心底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感。我背离遥远的故土,来到五光十色的大都市,我寻求的究竟是什么?真正的阳光和空气离我的生活越来越远,它们远远地隐居幕后,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为我身后的背景,而我则被这背景给推到前台。我站在舞台上,我的面前是庞大的观众,他们等待我表演生存的悲剧或者喜剧。可我那一时刻献给观众的唯有无言的沉默和无边的苍凉。

夜晚坐在桌旁,我感受不到沁人心脾的寒意,风沙像烈马一样奔驰在印满着无数世纪辛酸与耻辱的苍老的屋檐下,树叶和花在风中以不同的姿态竞争生存。我的笔反反复复地写着那些我写不完的故事——厌倦了的故事。我的头发在风中散开,灰尘与暑热同时折磨我的每一根神经。我知道,有雾的天气已经消失在我的童年了,我的头发很难再感染它的清新、凉爽和滋润了。

我十分恐惧那些我熟悉的景色。那些森林、原野、河流、野花、松鼠、小鸟,会有一天远远脱离我的记忆,而真的成为我身后的背景,成为死灭的图案,成为没有声音的语言。那时或许我连哭声也不会有了,一切会在静无声息的死亡中隐遁踪迹,那么,我的声音将奇异地苍老和寒冷。

生活在那里的人们,他们对寒冷、冰霜的感觉或许已经因为司空见惯而有些麻木了,他们居住的那些古色古香的房屋已经成为人类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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